2024年9月4日是安东·布鲁克纳的200周年诞辰,世界各地的交响乐团都在用各自不同的方式纪念这位交响音乐史上的伟大人物。在过去的数十年里,布鲁克纳的受欢迎程度一直在稳步上升,直到在2024年这个特殊的年份里收获了几乎不亚于贝多芬与勃拉姆斯的受关注程度,这样的盛况也许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重现。在过去的整整一年里,人们不仅越来越多地在音乐会的舞台上听到布鲁克纳的交响曲,也开始越来越多地阅读他的传记、讨论他的音乐以及人生轨迹,一个真实的布鲁克纳形象开始逐渐浮出水面。
遗憾的是,即便如此,布鲁克纳依然是在整个音乐史上被误解最深的作曲家之一,这与布鲁克纳这个人物本身的复杂性有很大关系。他孜孜不倦地将人生大部分时间投入管风琴演奏、音乐教学和作曲事业,人们总以朴实和勤奋来形容他,却往往忽视了他其实是同代人里最杰出的天才之一。他的音乐建立在德国的交响曲传统之上,以至于经常被误解为是传统甚至守旧的,但其实他在每一部交响曲里都在突破想象力的边界,预示着20世纪的到来。
原因其实很简单:交响曲是所有音乐体裁里最包罗万象的,只有交响曲才能将布鲁克纳的复杂性与多样性全都呈现出来,那些相互矛盾、相互对立、完全无法自圆其说的观念,全都可以在布鲁克纳的交响曲里找到容身之地。因此,在关于布鲁克纳的许许多多的误解里,有一句许多音乐爱好者都熟知的陈词滥调最为离谱:“布鲁克纳把同一部交响曲写了九遍”。任何稍微对他的音乐有所了解的人,恐怕都不会附和这样的观点。
在中国当代古典音乐界,吕嘉是指挥最多布鲁克纳交响曲的指挥家之一,他携手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演出的一系列“布鲁克纳密码”音乐会早已在音乐爱好者群体里深入人心,甚至得到了“吕布”这样一个有趣的外号。吕嘉对“布鲁克纳密码”的解读始于2015年8月,彼时他指挥的正是布鲁克纳第六交响曲,这部作品也是吕嘉心中的最爱。这可以说是一个并不寻常的选择,因为第六交响曲一直以来都是布鲁克纳的交响曲中相对冷门的,但在吕嘉看来,这是布鲁克纳最复杂的一首交响曲,也是代表他最高水准的作品之一。在与音乐评论家王纪宴的对话中,吕嘉表示,“布鲁克纳最好的作品是第七交响曲和第八交响曲,但是如果没有第六交响曲,也就没有这两部完美呈现布鲁克纳成熟风格的巅峰之作……虽然第六交响曲不是很长,但每一个乐章都非常完美。”吕嘉从不掩饰他对这部作品的热爱,在那之后,他已经与全国多支交响乐团合作演出布鲁克纳第六交响曲多达十余次,许多乐迷因为他孜孜不倦的推广而对这部作品产生兴趣。
10月20日晚,吕嘉携手中国爱乐乐团,完成了又一次对布鲁克纳密码的精彩解读。在这场音乐会上,听众首先欣赏到的是莫扎特的第38交响曲“布拉格”。莫扎特人生最后十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维也纳度过,但是他的名气早已超越了这座城市的边界之外。在三百多公里之外的波西米亚首都布拉格,人们将他当作音乐界最闪耀的明星。1786年底莫扎特来到布拉格,整座城市都为他癫狂倾倒,音乐爱好者们激动不已。“人们已经不知道到底最应该赞誉什么了,是他超凡的作品还是他超凡的演奏;它们一起给我们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我们像着了魔一样。”尼梅切克所说的“超凡的作品”就是在布拉格首演的第38交响曲,日后这部作品就以“布拉格”作为别名。这部交响曲其实是莫扎特在维也纳就写好带来布拉格的,在经过数十部交响曲的磨砺之后,莫扎特在这部作品里展现了他完全步入成熟期后的交响曲创作艺术,仿佛让人看到了一个莫扎特本人从未目睹过的未来正通过这首乐曲向人们招手。
音乐会的下半场,听众欣赏到了吕嘉指挥演绎的布鲁克纳第六交响曲,这是布鲁克纳一生中最为独特的交响曲。奥地利音乐学家汉斯·莱德利希(Hans Redlich)在《布鲁克纳与马勒》一书里,直言这部作品因为缺少了许多布鲁克纳交响曲独有的特点,令他的支持者与批评者都感到困惑不解。这部作品也意料之中地在作曲家生前遭受冷遇,只有两个乐章得到演奏机会;1899年,也就是布鲁克纳去世三年之后,他的学生古斯塔夫·马勒才指挥了这部作品的首演;直到今天,第六交响曲的上演频率也远低于此前的第四、第五和之后的第七、第八、第九交响曲,比起这五部交响曲如今在音乐史上公认的崇高地位,第六交响曲一直被视作布鲁克纳交响曲中的“丑小鸭”。然而许多音乐家都对这部相对冷门的布鲁克纳交响曲情有独钟,英国作曲家罗伯特·辛普森(Robert Simpson)在《布鲁克纳的本质》一书里就盛赞它的旋律之美、和声之独特以及配器之充满想象力,对古典曲式的熟练掌握即使勃拉姆斯也要为之服气,末乐章虽然不像第五交响曲的终曲那般冲击力巨大,却也比第四交响曲有着更为精巧微妙的结构,旋律素材更是独具一格。英国音乐学家唐纳德·托维(Donald Tovey)则说,“如果我们清空脑子里已有的偏见与错误认知,将布鲁克纳第六交响曲当作是我们从未听到过的音乐作品的话,那么它极高的品质在每时每刻都足以打动人心。”
布鲁克纳曾用一句谐音俏皮话来形容第六交响曲,“第六是最带劲的”(Die Sechste ist die keckste),显然他对自己这首独一无二的交响曲青睐有加;事实上,即使如那句著名的陈词滥调所说的那般,“布鲁克纳把同一部交响曲写了九遍”,第六交响曲在这“九遍”里也是最不一样的。至于究竟哪里不同,1930年阿姆斯特丹音乐厅管弦乐团首次演出此曲后,当时的一篇乐评给出了无比精妙的比喻:“尽管布鲁克纳大多数交响曲都可以被比作巴洛克风格的大建筑,他的第六交响曲却更像是一座小建筑——亲切,透明,矗立在高耸的森林间的一片开阔而明媚的空地上。”
(摄影:韩军、罗维、付友)














